仲春季节,满山皆绿,暖融融的山风吹得树林碧浪起伏,点缀山野的野麻叶不时翻起银白色叶片。山上到处可见打青积肥的人,山歌笑语在山谷里萦绕不已。陶秉坤率领全家老少上了山。他没有唱山歌的兴致,手里采折着青枝绿叶的同时,两眼四处逡巡,寻觅着肥硕的嫩茎新梢,一发现目标,就像麂子一样敏捷地奔过去。土改之后,石蛙溪两岸的田塅里变得热闹起来了,分得了土地的农民们每日要围着自己的田地转三回,放水,积肥,铲田塍,像侍候月婆子一样精心,还互相比照,谁的田肥,谁的田水源充足,秋后定有好收成,可以吃上几顿大米饭。陶秉坤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,更不敢掉以轻心,他是作田老里手,样样工夫都要做得比别人好,否则,他就没资格叼着旱烟竿在别人面前摆那本作田经。所以,他田里的肥凼堆了半人高还不罢手,恨不得将山上所有的绿色全沤在他田里。“庄稼一支花,全靠肥当家”,陶秉坤深知肥料之重要,一如既往,胯里有泡尿,也一定要憋着屙到自家田里去。
这日傍晚,他挑起一担青下山,陶玉财肩头披件夹衣,耳朵上夹支圆珠笔,摇头晃脑地走过来说:“坤伯,晓得么,禄生被县委打屁股了呢!”陶秉坤本不想睬他,但想获知禄生的消息,就停下了脚步。陶玉财说,他是听姚乡长,也就是土改工作队的姚队长说的,陶禄生因为卖田的事被降职了。陶秉坤顿生愧疚,心想怪不得禄生这么长时间不回家,他怨我呢!陶玉财拍拍他的肩:“坤伯,你莫替他忧,饿死的骡子比马大,他还是个副区长,官大一级压死人,他比我还大好几级呢!”陶秉坤心说你算什么东西,便不再理他,挑着青吱哑吱哑下山去。没走几步,腰就酸疼起来,担子异乎寻常的沉重。
刚到山下,陶秉贵抓住他的扁担,说:“有好事找你呢,秉坤,你还想不想丁字丘和晒簟丘?”
陶秉坤知道丁字丘和晒簟丘还是两丘白水田,以为请他去积肥,就说:“你也怕这两丘田饿着了?”
陶秉贵说:“我才不管它饿不饿呢!照直说吧,我缺钱用,想把这两丘田再卖给你。”
陶秉坤心里一动,说:“你还想害我,让我当地主呀?”
“你呀,屋里有人当共产党的区长,还不晓得共产党的政策!”陶秉贵咧出一嘴黄牙,“只要你不请长工,多置几丘田是不会划地主的,再说土改不是搞过了么,不会再定一次成份的。我晓得你爱田,田就是你的命,你想丁字丘、晒簟丘不是想了一辈子么?我是真心成全你,别人我还不卖呢!”
“你以为我真的不晓世事呀?共产党要搞土改复查了,你是想卖掉之后又分给你,再从中赚一笔吧?”陶秉坤晓得他没安好心,却又有些心痒,“卖了田,你靠什么为生?”
“过去不种田,我不照样过日子?泥巴萝卜揩一截吃一截,也不见得比你过得差。如今玉财帮共产党搞事,大小也是村里的农协主席,共产党总要给点救济吧?”
“共产党真不该分田给你,”陶秉坤闷声说,想起孙子受自己连累的事,心一硬,便不再动摇,“你莫打鬼主意哒,有田就好好种,我可不想跟共产党掰手腕!”
陶秉贵见他不进油盐,只好悻悻而去。
陶秉坤将一担青叶绿草挑进自家田里,用稀泥压在肥凼中。下面的肥正在发酵,蒸发出腐臭的气息,这气息令他心里熨贴。可他拖着两腿泥顺田埂走到屋后,听见玉田的呻吟,两道眉毛不由自主地皱拢来了。
随着梅雨的降临,陶玉田的痨病在闷热潮湿的天气里日益加重,终于卧床不起。他抚着《圣经》,喘息不止,两颊呈现着病态的绯红,双眼无神地仰望头顶那根黑乎乎的房梁,仿佛那是通往天国的路径。床边的瓦钵弥散出血痰的甜腥。那些血色痰沫时常随着他祈祷和唱赞美诗的声音溢出他的嘴角。
他的性情也乖僻起来,一连数天吵着要回萸江去上教堂做礼拜,告诉他教堂已经关闭,他说是家人蒙骗他的。他把被子踹到床下,把秋莲做的蛋汤泼在地上,像伢儿一样呜呜地哭,然后又面向板壁不理任何人,说家人嫌弃他,看不起他。“你们挖个土眼,半夜里把我背进去,埋了作数,省得我烦你们,讨你们的嫌。”他对父亲和堂不断地重复这些话。在儿子福生和儿媳李二姣面前,却少不得摆架子,对他们的侍候百般挑剔,不是怪汤烫了,就是嫌他们脸色不好看,或者说话声音太重。“你们耐心一点,我没几天了的,父为子纲,这是没办法的事,你们也会有儿女的,有气对他们出去!”
久病无孝子。时间一长,除了秋莲之外,家人们就很少到陶玉田的病床前去了。他们有做不完的活,作田佬的日子还要往下过,况且,还要提防痨病传染。陶秉坤对这位大儿子是又怜又怨,从小到大,他对他最关心,让他装了一肚子墨水,可到头来他最软弱无能。他还最讨厌儿子祈祷上帝,那还不如拜土地神呢,上帝虚无飘渺,土地神却实实在在,它赐给你土地,让你安身立命,死有归宿。听到儿子在咳嗽的间隙挣扎着吟唱“哈里路亚”时,陶秉坤总是皱起眉头,把种种忧思埋进额头深刻的皱褶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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